搪瓷缸住在碗柜第三层快三十年了。红双喜字褪成粉白色,缸口缺了个月牙形的瓷,把手缠着灰胶布。每次收拾厨房都想处理掉它,可总有个声音说:“留着吧,装点绿豆汤也行。”
这个缸子比我年纪大。小时候见它泡过茶,茶叶渣子在内壁糊出深褐色的网。后来装过螺丝钉,铁锈混着茶渍,倒进热水还能冲出浑浊的茶汤。现在轮到我用它冰镇西瓜,裂纹渗进淡红汁水,倒像是原本就该长这样。
前年在京都茶道展上见过一只战国茶碗。碗沿歪得像随手捏的,黑釉剥落的地方露出土色胎体,豁口用金漆补成闪电形状。解说员说这种修补叫“金缮”,日本人觉得器物带着伤痕才有趣味。玻璃柜反光时,我莫名想起家里那个掉了瓷的搪瓷缸——把手缠胶布的模样,和展柜里的古董竟有三分相似。
回家把搪瓷缸翻出来细看。缸底有条细纹,是九八年地震磕的;侧面黑斑是零三年煮醋消毒熏的;最新那道缺口,是孩子去年偷挖西瓜用铁勺撬的。这些痕迹要搁在博物馆,大概会被称作“历史沉淀”,在我家就是“凑合用”。
现在泡茶总把缸子转个方向,让褪色的“囍”字正对着自己。午后阳光斜斜切过厨房纱窗,裂纹里的茶渍透出琥珀光。以前总觉得这缸子灰头土脸,现在倒觉出几分顺眼。大概有些东西需要时间养,不是养出光亮,是养出和残缺相处的从容。
搪瓷缸最近搬了家,从碗柜挪到书架上。里头装着攒了二十年的零碎:备用纽扣,缠成团的彩线,修眼镜剩下的螺丝钉,半卷没贴完的邮票。这些小东西从缸口支棱出来,像一蓬乱糟糟的野草。有回朋友来家里问:“这破缸子不扔?”我指指书架说:“你看,它现在是个笔筒。”
朋友凑近看缸口的月牙疤,突然笑起来:“我家也有个类似的,我妈拿它腌糖蒜。”我俩对着搪瓷缸发了会儿呆,她最后说:“改天我也把我家那个擦擦。”
前几天发现缸底又多了条新裂纹。孩子承认是装冰块时摔的,我拿防水胶带补了补。缠胶布时想起京都茶碗的金漆闪电,忽然觉得自家这个修补更鲜活——灰胶布叠着白胶布,像给旧伤口打补丁。
现在每次倒开水进去,搪瓷缸还是会有股铁锈混茶渍的味道。但这味道不招人烦了,反而像老木头晒过太阳的气味。终于理解茶道展上那些歪碗破罐的美,原来器物用久了,会自己长出一种脾气。
搪瓷缸最近开始掉瓷,红双喜字只剩半个“口”。我拿红色水彩笔描了描,描完自己都乐——补过的喜字像小孩涂鸦,倒是比原先的印刷体生动些。朋友说这叫“创意修复”,我说这就是穷讲究。
书架上的搪瓷缸依然灰扑扑的,但每天进门总能第一眼看见它。那些裂纹、补丁和胡乱塞进去的零碎,莫名其妙地组成了让人安心的画面。原来所谓“侘寂”,不过是肯承认破旧里也能住着光阴。